宽敞明亮的新房,整套时尚的家具,屋内摆设一新,这一切,并没有给父亲增添喜悦。母亲在月子里落下的肺痨,像阴暗中的恶魔,三年以来,无时无刻地吞噬着这个家庭的温馨。
家是一把巨型的保护伞,遮挡生活中的凄风苦雨,一把不完整的伞,谁也不愿意在下面静心休憩。父亲吃过晚饭就抱着弟弟去串门,寻觅心灵上的宽慰。父亲不在屋,我不敢正视母亲那瘆人的面孔,溜出大门,路边徘徊,一直等待着父亲回来。多么渴望跟随父亲一块出去,可是,几乎每晚都把我留在家中,我像那夜空中的星星,孤寂的眨着眼睛。
我们是外迁户,附近没有亲戚,也没有几个知心的人。唯一的亲人就是爷爷和奶奶,但二老年岁已大,去年入秋,宁愿辞断红本(商品粮),也要图个落叶归根,搬回了老家;叔叔在铁路上班,一家人吃红本,日子让人羡慕。他们离我们家足有二里地,单独住在西北角的铁路东侧。自从爷爷搬走后,没有正儿八经事,父亲很少去。但我经常去叔叔家玩,堂哥比我大四岁,多才多艺,用自行车旧链条可以做出一把标致的手枪,塞入火柴头,朝空中扣动扳机,“啪”的一声,能传遍方圆一里多地。我很崇拜大哥的才能,如果他能给我做一把,该有多好啊!
八岁那年秋天,我念念不忘大哥那支漂亮的手枪,一大早就跑到大哥家门口,正巧叔叔拉着架子车走出大门,看见我满心喜悦,笑盈盈地对我说:“小伟,走,和小三一块去甸子里拣牛粪。”牛粪是冬季取暖的燃料。牛粪填进炉子里,燃烧起来红通通的,没有一点臭味。在草原上忙活大半天,装了满满一车,又是推又是拉,太阳偏西时,才回到叔叔家。婶子已经把饭做好,桌上摆满了丰盛的食品,一家人上炕围坐在饭桌旁。
我没有玩够,更没有想着回家,就靠在炕边等小三吃饭。叔叔扭脸看看我,折断一根麻花,用筷子夹给我。我偷偷望了一眼那根诱人的麻花,稚嫩的脑海里思绪万千,一种莫名的失落感涌上心头,喃喃地说:“我回家吃饭。”说完,匆匆地跑出叔叔家门。
母亲早已吃过饭,伫立在大门口,看见我回来,生气地问:“去哪儿玩了?快两点了也不回来吃饭!”
“去甸子里帮叔叔拣牛粪。”我理直气壮地告诉母亲。
“吃饭没有?”母亲心疼地问。
我感到害臊,望着母亲摇摇头。
母亲急忙进屋掀开锅盖,端出热腾腾的大饼子,唠叨起来:“忙活大半天,也没混来一顿饭啊?”
“你不是说,不让随便吃别人家的东西吗?”肚中饥饿,我争辩了一句,抓住大饼子狼吞虎咽。一块大饼下肚,回想起那诱人的油炸麻花,对母亲说:“妈,我也想吃麻花,咱也买点吧?”
妈妈笑着哄我:“怎么想起吃麻花了?那不好吃!”
“叔叔家吃的就是麻花,咱家吃的总是苞米面大饼子。”我九岁那年才有弟弟,虽然从小没有娇生惯养,但父母对我却疼爱有加。在这艰难的岁月里,父母吃的是带皮的苞米面,把鸡蛋和仅有的细粮都留给了我。虽然很穷,母亲依然会用嘹亮的歌喉给我唱歌,依然用动听的语言给我朗读小说。《闪闪红星》,就是母亲从头到尾念给我的。从那时起,我就知道了潘冬子,还有恶霸胡汉三。
母亲抱起我,脸上微微含笑,慈和地说:“你爹再去县城,多给你买点,让孩子吃个够!妈先给你煎两个鸡蛋。”
大路东边的苏木匠,祖籍山东莒县,都是来自关内的逃荒人,和父亲合得来。只要有空,父亲就去他家。苏木匠两口子膝下三子,日子过得也很清贫,但他们有一个温暖的家。在那里,或许能给父亲带来心理上的安慰;在那里,我和苏小三能尽兴的玩耍,谈论明天挖野菜的地点;在那里,时间总是过得那么快。每当吃过晚饭,我急急忙忙收拾碗筷,站在板凳上洗刷干净,企望和弟弟一块跟着父亲出去玩。
今晚父亲帮老李家裁割玻璃。镇上玻璃刀极少,父亲那把紧俏的玻璃刀红遍了半个街。我们家新房建成后,整块的玻璃,无法裁割。在四川遂宁服役的表哥(李淮),给父亲寄来一把珍贵的玻璃刀。一传十,十传百,无论是左邻右居,还是远在南街的陌生人,都慕名前来求助。父亲为人正直,乐于助人,只要有人相求,那怕自己的事情有多么重要,都要放在一边,先去把别人的事情做好,好像才能得到一种满足感。母亲痨疾缠身,做一碗饭都气喘嘘嘘,父亲整日瞎忙乎,也没少生气。
父亲揣起玻璃刀,拿着尺子,抱起弟弟走出门去。我在屋里坐立不安,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转了一圈儿,推门准备出去。母亲支起身子说:“小伟,睡吧。”
我头也不扭,谎称出去拉屎,急匆匆溜出大门。外面很冷,人们都躲进了屋里。街上偶尔一个黑影,迅速又消失在夜幕之中。昏昏苍苍的大坑对面,那家窗户里透出温馨的灯光,我想,他们一家可能正坐在炕头嗑瓜子,有说有笑。深邃的夜空,隐藏着无尽的神秘,星星似乎观察着我的一举一动。老李家就住在大路东边,他儿子李春雨和我是同班同学。我想去那儿找父亲,但又害怕父亲斥责。边想边走,越过大路,走进黑乎乎的小巷。在这里,或许能碰巧遇到父亲,或许能听见父亲在屋里的说话声。
我在巷子里徘徊了很久,始终没有听见父亲那熟悉的说话声。我悻悻不舍地折返回来,站在大门前的空地上熬时间,等待父亲归来。
又过了好长时间,月亮从东山爬了出来。隐约瞅见父亲抱着弟弟回来了。父亲见我站在大路边:“燕伟,咋不回家哩?”
“我和小荣姐在这儿玩,她刚回家。”我提前就想好了怎么回答,虽然这很不合理。
“这么晚了,还在大路上玩。你先进屋吧。”说完,蹲下来把弟弟撒尿。我磨磨蹭蹭站在父亲背后,遥望家中那扇大门,像是一尊高耸的门神,在朦朦月色的衬托中,显得尤其诡秘。每一个黑暗的角落,都让我胡思乱想,浑身发憷。支吾一句:“我,我也等你。”
“家里有鬼?”父亲烦躁的喝斥声,联想母亲那骷髅一样的面孔,我更加恐惧。过罢年,父亲的性情也变得反复无常,动不动就大发雷霆,迁怒于我。
我游移在父亲身边,既不先走也不敢言语。听大人们议论,母亲患的是不治之症,不会好了。病魔把她折磨得焦躁不安,心烦意乱,经常无故发火。两只眼睛越陷越深,鼻梁越耸越高,嘴巴越瘦越大,颧骨越来越凸。三年前丰润的面颊只留下一层薄薄的肉皮,酷似一张黄纸,紧绷绷地贴在脸上,一双手伸出来像十支僵直的白蜡,没有一丝血色,几乎一阵微风都能把她吹倒。母亲是一位整洁的女性,即使病成这样,每早拖着病恹恹的身子,也要站在镜前梳理自己的长辫子,一丝不苟。其实,她不愿多看她那枯瘦的面容,不相信那枯瘦的面容就是自己。大众牌雪花膏只剩下干瘪瘪的空袋,再也没有心思去供销社的柜台前。母亲的情形令人心碎,也令人恐惧。
母亲变了,似乎她不是我的亲娘,她失去了往日的微笑,失去了往日的温存。我时刻都在躲避着母亲的视线,我害怕看见她,我更不愿意让她看见我。我曾经背地里对父亲说:“妈妈是鬼。”我与母亲越来越远,心灵的强大支柱只有父亲了。
母亲在院中听见父亲的呵斥声,用微弱的声音喊:“伟—-伟—小伟啊—”
我急忙答应。
“这么长时候,你去哪儿了?”越来越晚,母亲不见我进屋,找遍了房前房后。
听见母亲的声音,父亲抱起弟弟一起进屋。
母亲喘着粗气爬上炕,靠在被子上,稍作歇息,无神的眼光瞪着父亲和我,有气无力地说:“我,我,还没死呢。”显然,我和父亲的对话传到了母亲的耳朵里。
父亲似乎没有听见,把弟弟放进被窝,径直到八仙桌前拉开抽屉,好像在翻找什么东西。
“你们的话,我都听见了。我早就该死了,咋就不会快点死哩?”说完,呜呜地哭起来,我很害怕,呆呆地站在门口一动不动,注视着面前那对红箱子,原本绚丽的光泽似乎暗淡起来,大红色变成了肉红色,像是一副棺材静静地摆在那里等待出殡。弟弟静静地躺在被窝里,睁着大眼睛,不哭也不笑。
父亲安慰母亲,说:“咱大哥快把药寄来了,有病慢慢看,别着急!”
“我的病治不好了,也不想再看了。”母亲已经知道自己患的是不治之症。去年初冬,季向樱帮忙从大连寄来一个疗程的药品,也没有把母亲的病魔赶走。春节前后,天气变化无常,忽冷忽热,母亲的身体就更加虚弱。父亲写信,祈求大伯从老家寄来几盒药品。大伯来信说,链霉素很难买到,只能寄来一盒。可是,母亲已经病入膏肓,医生拍片子说,她的肺叶就像蜂窝,全是密密麻麻的小孔,一盒链霉素又有什么用呢?
母亲哭着唠叨起来:“跟老李家不熟悉,你给人家割啥玻璃呀?!家里的事你都懒得做,别人的事你却忘不了!”
“哎呀……你看你。”父亲忍着性子,也不多说,坐在炕沿上给弟弟掖被子。父亲生就倔脾气,对邻居朋友坦诚热情,只要能帮上忙,二话不说。面对自己的家人,往往不能融洽相处。
母亲沾了沾深陷的眼睛,从炕头挪到炕沿:“小伟,来—-”
我慢腾腾地走到炕边,母亲把我揽在怀中,泣不成声:“伟呀,妈死后你怎么办啊。妈就惦挂你呀。我的命赖啊,咋跑到这儿(指东北)受罪呀?也让孩子跟着受罪。你想想,孩子还不到十岁,就开始担水做饭、洗衣喂猪……”
我吓得不知所措,鼻子酸溜溜的也抽泣起来,对母亲说:“妈,我愿意担水做饭,我能干。”
“红军才四岁,我死了,他咋办哩?俩孩子我放心不下!”母亲越哭越痛,双手拍打着被褥。
父亲心烦意乱,扯住母亲的胳膊,哄劝道:“有病慢慢看,你整日烦恼,咋能好的快?”
母亲涕泪模糊,双手捂住脸,号啕大哭:“这你也不打我了,我跟着你受罪,还跟着你挨打。”
父亲一肚子火,但仍是好言好语:“你整天埋怨我,这也不对,那也不对。哎,都怨我脾气不好。咱过了这么长时间了,俩孩子又这么好,我能不心疼你?可我不会甜言蜜语。”母亲被折磨得人不像人,鬼不像鬼。父亲一改往日的暴躁脾气,否则,母亲又要遭受拳打脚踢。
凌乱的长发沾满了母亲那憔悴的面颊。本来身陷病痛中,回首往事更伤心:“大哥(舅舅李方伍)呀,你在河南知不知道妹妹遭罪啊?妹妹的病治不好了,这一辈子再也不能与你见面了。”
父亲把我拉过来,低声说:“叠被子,睡觉吧”我擦去泪珠,赶忙上炕把被褥铺好,一头钻进被窝儿。我害怕,我痛楚,我也更瞌睡。蒙住头尽快进入那幻眇的梦乡,哭泣声渐渐地远我而去……母亲病好了,她的身材还是那么匀称,长长的两条大辫子甩在身后,精神焕发,笑容可掬。母亲正在做午饭,锅里贴满了金黄的苞米饽饽,散发出苞米面的香甜,锅底的角瓜菜泛着黄黄的油花,香喷喷的,我急得直流口水;父亲朝气蓬勃,挽起裤腿,正在粉刷墙壁,我幸福极了。
不知过去多久,父亲急切地把我从梦中推醒,我揉揉惺忪的睡眼,问父亲:“又压肚子呀?”父亲参加剿匪,曾转战于山区,饥一顿饱一顿,患下胃溃疡。每逢深夜,胃疼就加重。自打我记事起,隔三差五都要强忍困倦,骑在父亲的肚子上帮助父亲减轻疼痛,直至靠在父亲的双腿上睡着。
“醒醒,起来。找你妈去—-”父亲急切地帮我穿衣服。
“我妈去哪了?”我扭脸看看炕头,只留下空空的被褥。
“别问了。”不由我多说,父亲把我抱下炕,模模糊糊跟随父亲夺门而去,快速消失在街东的夜色之中。
黑蒙蒙的街道,像一条僵硬的黑蛇,延伸到村落深处。眺眼望去,苍茫的东山在月光的照射下,茂密的防风林在寒风中摇摆,与村落连为一体,似乎那黑暗中隐藏着无数的阴灵。白灿灿的光圈把月亮围在中间,看来明天又要起大风了。
外面冷飕飕的,我缩着脖子,小跑跟在父亲身后。
“爹,我妈去哪儿了?”
父亲“嗯”一声,步子越来越急。
不知道父亲预感到了什么,到了东山的咕噜沟(东山半坡处的一块洼地),停住脚步,借着月色察看黑乎乎的林子。突然,父亲疯了一样跑向那棵老榆树下,一把抱住一个羸弱的身影,两人蹲在了沙土地上。我定睛一看,原来是母亲,树上还挂着一根绳子,像一条蛇在攀爬。父亲压低口音,粗声对母亲说:“你走了,俺三口也难活!”急迫的情形告诉我,母亲是在做什么。
“我活着还不如死了,你别管我啦。”母亲执拗着推搡父亲。
“你死了,不想我也要想想两个孩子,两个孩子咋办?”父亲哽噎起来,一把拉住母亲的胳膊,又说“就是死了,也得把这把骨头埋在河南!”
“等不到回去那天了!”母亲很绝望。
“能,能啊!”父亲的声音有些嘶哑。
我拉着母亲的手也哭起来,央求母亲:“妈,走,咱回家吧。”
“不能让孩子在这儿哭!”父亲说着,伸手扯下那根可怕的绳子,扶起母亲,拉着我,蹒跚下山。
街道洒满凄凉的月光,整夜不眠的星星不忍心再看一眼人间的磨难,躲进了灰朦朦的云层之中。沉睡的村庄只有父亲的脚步声,踏破这深夜的寂静。
父亲看见了什么,突然松开我的手,谨慎地对我说:“扶住你妈!”迅速折断一根树杈,在路上画个圈,又把树枝放在圈子里。
身后不远处,有一对静止不动的黄绿光,正朝我们张望,像是两个手电筒。
“爹,那是啥?”
“是咱一盆菜!”父亲的语气非常强硬,我听不明白。
母亲喘着气,轻轻地说:“我怎么没有让那条狼给吃掉呀?老天爷啊,我的罪还没有受够啊?!”
好险啊,如果父亲去的晚些,母亲即使不上吊自尽,也会被饿狼吃掉。
日子虽然苦涩,还需自己去慢慢品尝。
为了多挣工分,养家糊口,身心疲惫的父亲整日埋在活堆里,早出晚归。我还要去上学,弟弟天天跟着母亲囚在家中。病恹恹的母亲烦躁无常,四岁的弟弟没有得到一丝母亲的温暖,留给他更多的是淡漠,是囚笼。吃罢早饭,该我上学的时候,弟弟就趴在窗户上扯着嗓子哭,急着跟我走。
经常带着弟弟念书,老师厌烦,同学们耻笑。那天一大早,母亲给我使个眼色,趁弟弟不备,我溜出屋门。弟弟转脸看不见我,站在窗台上拍打着玻璃,哭着喊着,任凭母亲怎么哄,头都不转。我怒气冲冲回到屋中,一把拉住弟弟,拖到院子正中,操起一根玉米杆,一边打一边大声呵斥:“为啥闹着不在家,家里有鬼?”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骂弟弟,可能是在抒发自己埋藏已久的怨气。也许是想让母亲听见,从而减轻她那烦躁的性情。假如母亲的脾气好一点,或许弟弟就会跟她在家,不至于这样撕心裂肺地哭。
弟弟鼻子一把泪一把,嗓子都哭哑了,依然仰脸望着我:“哥,我和你去上学!”稚嫩的声音,让我心酸。我要崩溃了,用袖子擦去弟弟脸上的鼻涕和眼泪,忍不住泪水直流,我真想大哭一场!任凭自己不念书,也要带好弟弟。毅然背起弟弟,迈进那肃静的学堂。令我欣慰的是,弟弟静静地坐在我的身边,目不转睛地望着讲堂,俨然是一个听话的三好学生!
时至深秋,大树纷纷脱去绿装,成片的落叶躲向了各个角落。旋风刮来,落叶和沙尘一同飞起,在半空中盘旋。大树不停地飘摆,好像自己的孩子被大风摧残,倾诉着它们的分离之苦。清晨,无边无际的原野洒满一层白霜,小草枯萎了,野菜稀拉拉只留下干枯的骨骼,家畜失去了食物的来源。往年的秋冬季节,我都要去车站货场偷回甜菜。可是,今年不能与往年相比,爷爷已经搬回河南老家,货场换了两个老头看管,万一让人家发现就麻烦了。
父亲说:“去年是你爷爷看管货场,现在的两个老头是南街的,咱不认识。”
母亲喘着气,说:“别人都比咱的条件好,还不断地往家里偷呢。再说了,去年看场子那个老王头,他孩子也没少往家里扛。听说他家喂三头大猪,都喂啥?不都是甜菜。”
父亲平和地对母亲说:“别和他们比。咱的条件差,慢慢过。”
“哎呀,你真死心眼!”母亲数落父亲。
父亲辩解道:“让人家逮住,可要丢人啊!”
“不去背甜菜,猪喂啥?喂苞米高粱?人还吃不饱呐。大猪就要出栏了,把它饿死?”
我放下书本,蛮有把握地对父亲说:“明早儿,天不亮你就喊我,我去背。即使两个老头看见了,我跑得快,他也逮不住。”
母亲看看我,说:“背回来一布袋,就够喂两天了。”
“你要机灵点,不能让发现!”父亲正直要面子,担心出事。
“爹,你放心吧,两个老头儿,根本撵不上我!”
隆冬季节,天越来越冷,母亲遇到一丝凉气,就发烧喘气,打喷嚏。火车站值班室的炉子整日烧得通红,院子里的煤像一座小山。如果能弄回家几框,母亲就不会再受冷。屋里暖和,母亲的病情就会减轻一些。父亲的劝阻,我根本不听,今早偷甜菜,明早偷煤。
车站防止别人偷煤,在煤堆上洒了水。到了晚上,煤堆就上了冻,用手根本扒不动。那天,我拿了一块砖头,用砖头轻轻地砸。正巧值班人员路过,听到了声音,我被逮个正着。那人不依不饶,惊动了生产队,因此,父亲连续被批斗两天。但我不服输,不害怕,只要能够帮助家庭缓解困境,我仍然愿意去冒险。
本来不是贼,无法生活的时候,艰难让他变成了贼。
腊月,一头大猪卖了123元,父亲满心欢喜,给我做一件最时尚的灰色‘的确良’衬衣。这种布料非常时髦,容易洗,干得快,爽滑不走样,颜色鲜亮。一直穿到八五年,父亲去世,这件衬衫依然完好无损,只是我已经长大成人,衬衫仍旧定格在七十年代那段岁月里。
1977年春节,母亲的咳嗽症状渐渐退去,身体越来越瘦,几乎成了一具干尸。卫生院肖医生告诉父亲,这正是肺结核的后期症状,随时都有断气的可能。父亲的老胃病隔三差五就发作,特别是在除夕之夜,更是严重。父亲忍着剧痛,蹲在一旁指导我去做,什么饺子馅、炸丸子、蒸豆包……我都能干,毫无怨言。父母健康,家庭和睦,是我最大的心愿!
农历二月底,眼看母亲的一把老骨头就要扔在东北,父亲以580元的价格把房子卖了出去。家具打包,火车托运,带不走的家什,一部分送给叔叔,一部分送给邻居。出行那天,叔叔和婶子特意准备一顿饭,为我们一家饯行。
下午四点多,开往四平的火车缓缓进站。在叔叔和老乡的挥手送别中,一家四口踏上回家的列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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