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秋时节,东北的天就冷了起来。
我们住的那间套房里,虽然地方很小,倒也避风。没有土炕,叔叔借来斧头和锯子,父亲做了两个简易的长板凳,摆上几块木板,垫一层柔软的柴草,褥子铺在草上边。我们三口就睡在这简易的草铺上,虽然没有土炕暖和,父母也自感满足,毕竟一家人是逃荒来到东北的。
灶台连通土炕,因此,里屋炕头每天都是热乎乎的。到了白天,母亲就把我放在土炕上。晚上,父亲把我紧紧地搂入怀里,唯恐着凉。父亲说:“只要孩子不冻着就行,大人将就点,等工作安排妥当了,一切都会好起来!”
父亲的脾气直,不会说好话,初到东北,人地两生,风俗习惯与老家大不相同,四面一片黑,更是沉默少语。叔叔二十来岁,年轻说话没分量。父亲的工作,是关乎前途的大事,也就靠爷爷一个人想办法了。
爷爷今年六十一岁,在铁路工区上班。他人厚道,重情义,有手艺,在单位里口碑不错,由于比大伙岁数大,人们都喜欢叫他“老杨”。为了父亲的工作,爷爷跑前跑后,求人说情,疏通关系,也不知道往站上跑了多少次,得到的答复总是四个字:等等再说。几个月过去了,一点信都没有。爷爷忧心忡忡,没工作就等于没有饭吃,没有地方住。几个月以来,父亲更是心急火燎,闲着烦躁,整天在菜园子里摆弄那些蔬菜,或抱着我到站台上转一圈,看看南来北往的火车。
农历八月初十这天上午,爷爷置办一斤月饼,一斤白糖,再次来到铁路家属院,敲开了车站主任的家门。
这天是礼拜天,王主任夫妇都没有上班,看见爷爷,非常热情。王主任名叫王维德,也是关内人,老家河北省永年县南沿村。1948年,跟随李天佑将军四战四平,他任排长。复员后,安排到玻璃山车站工作。不愧是军人,他四十出头,身材魁梧,浓浓的狮子眉头,慈祥的一双大眼睛,讲起话来浑厚淳朴,一脸温和却不带笑容。王主任也非常欣赏爷爷的为人,两人很是合得来。据爷爷说,王主任老家的弟弟也是铁匠,所以才有缘分。王主任很有福,他老婆是天津人,岳父在解放前是企业家,老婆曾在南开大学读书,当时是进步学生。现在在双辽车站当干部,同事们都管她叫璧华,不知道姓啥。
璧华赶忙接过爷爷手中的礼物,笑着说:“杨大哥,跟老王这么熟悉还拿礼物,您这不见外了?”一口爽快的天津话。人有文化,生的大方,总给人一种舒心的感觉。“坐,坐”璧华一边说着,一边端起茶瓶,沏了两杯茶,放到桌子上“你们聊。”随后就坐到炕头衲鞋底子去了。
王主任本不抽烟,拉开抽屉拿出一包烟,责怪爷爷:“老杨呀,不是老弟我说你,来就来呗,还带东西呀!”说着,抽出一支烟递给爷爷“来,抽一颗卷烟。”
“带啥东西呀,这不中秋节嘛。”爷爷坐到炕上,划一根火柴,点着了烟。
王主任沉吟了一下,对爷爷说:“老杨,你家老二的事,我问了几次了。”
没等王主任说完,爷爷就说:“王主任,老二来这儿一个多月了,我整天犯愁哇。”
“老二他们一家,还是和你们在一块住?”王主任问。
“是啊,就这让我犯愁。他一家三口就挤在那一个小屋里。”
“长申两口子,只要不说啥就行。甭犯愁,这事慢慢来。急了吃不了热豆腐啊。”王主任说。
“全家九口挤在一块,将就一点吧。好歹我现在还没退休,还有工资,干饭变粥,粥变稀饭。”爷爷望着望窗外那几棵大树:“我们吃啥,老二一家也吃啥。长申家是没有说什么,可我心里明白,这不是长久之计。”
“你说得对,现在是困难时期,群众的肚子都吃不饱。老二一家好几千里来投奔你,不就是想着能吃个饱饭。你和长申都有工作,比他强,不拉他一把咋行?他们弟兄之间、妯娌之间,把关系搞好,一切都会好的。你这做父亲的,自然没啥说。”
“是呀。话是这说,做起来就不容易啦。算算我这九口子,大孙子四岁,老二两岁(二哥属龙,名叫双印)。老二家那个,还不到一岁。这一吵起来,可热闹啦。”爷爷抬起头,笑着问道“报告递上去快两个月了,指标还没一点消息。不知道上面是怎么决定了?”
“嗯,”王主任叹了一口气,将茶杯稳稳地放到桌子上,瞟一眼正在衲鞋底子的璧华,有些为难地说“老杨,你不知道,现在的政策,有很大变化啊。”
“政策变了,咋个变法?”
“可不是嘛。有关招工一事,中央出台了新规定,凡是关内来东北的劳力,东三省的任何单位都不得随意接收。”
爷爷带着央求,说:“云峰是复员军人,还是共产党员,他也有文化,上面不能照顾照顾?”
“上面领导说,截止现在,东三省招收的关内劳力已经超过七百六十万人。这些关内过来的群众,都因为关内闹灾荒,有的是盲目逃荒来到这儿,有的是投亲靠友来到这儿。关内对劳动力的大量流失很重视,再这样下去,关内劳动力就越来越少,农田谁去种?工矿企业谁去干?我还听说,关内好几个省份联合起来,把吉林、辽宁、黑龙江都告到中央了。所以,现在谁还敢随便招工?!”
爷爷很沮丧,不知道说什么好,只是望着桌上的座钟,仿佛那“嗒嗒声”都让他感到烦躁。也许,他怨恨时间走得太快。在半年之前,任何熟人都用不着,这事很容易办,领个表,填上姓名,年龄,出身,祖籍,很快就能上班。如果有文化,或是有手艺,就是岁数大点,这边也愿意收。可是,现在却麻烦了。
“唉,你再等等再说。”王主任劝慰道“老杨,上级政策,我也没法子呀。吃饭的路子千万条,不能在铁路工作,如果你二儿子能在玻璃山入队,不是也挺好吗?”
“我也这样想过。”爷爷无力地回复着“再说,落户生产队,也可能一说就成。”
爷爷很失望,悻悻地回到家里,独自坐在窗户外,一个劲地抽烟。
晌午这会儿,暖熙熙的,父亲光着脚正在担水和泥,准备把院墙再补补。看见爷爷回来了,忙走过来。在父亲的心目中,自己的未来都凝聚在了爷爷的身上,因为是爷爷让他来到东北的,当时是有承诺的。爷爷头也不抬,只顾抽烟,父亲感觉到了什么,没敢直问:“爹,回来了?”
“嗯。”爷爷抬起头,看了看父亲,说“水(父亲乳名)啊,现在政策变了,恐怕不好办啦。”
奶奶抱着我从西屋出来,慌着问道:“到底是咋回事,这来一趟东北可不容易呀!”
爷爷不耐烦地嚷了一句:“现在政策变了,我有啥法子嘛。”说完,就只管抽烟,不再说话了。
“小兔崽子,我打死你,一会儿不带你,你就往炕上拉屎。”二哥的哭声伴随着婶子的骂声传遍整个院子。
奶奶也不再多问,忙把我递给父亲,转身走进婶子屋里:“来来来,奶奶抱,奶奶抱,”奶奶一把抱起二哥,说“两岁的孩子知道啥。”
“老是记不住。”婶子一屁股坐到凳子上,沉着脸埋怨起来“长申还得上班。我做饭都腾不开手。午饭来不及,下午他就饿着肚子去上班。”婶子麦秸火脾气,说生气就生气,感觉越说越远。
我母亲是一个朴实的农村妇女,不适应当地的饮食习惯,整天拉肚子,也不舍得花钱去讨几包药,就这样一直坚持着,身体非常虚弱。猛然听到婶子发火,套房床上爬起来,拿来一张废报纸,赶忙清理:“没事,没事,再用抹布一搽就干净。”
一家九口,三个是不懂事的孩子,哭的哭吵的吵,锅碗瓢盆乱动弹,乱成了一团麻。都忙着哄孩子,谁也没注意灶台上的大锅,糊味弥散到整个房间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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