车站到家,向北过了铁路家属院,远远地就能望见爷爷家的房子,独独地矗立在屯子的西北角,四方四正。那里是一片空旷的地方,地势高高的,只有爷爷一家,特别显眼。宽宽的大门朝东,面向屯子。北屋是两大间住房;西屋两小间,结构布局紧凑完美,很是气派。叔叔和爷爷一家,就住在一个院儿。
到了家门口,爷爷指着院子,说:“这处院子,原先是站上一个工人的,他现在调到保康(科左中旗,属于内蒙古)车站了。那年,长申(叔叔的小名)也来上了班,没地方住,经车站王主任介绍,花六百元买了下来。院子挺大,后边菜园子,还挺值。”说着,走进院里。
“二哥和二嫂到了!”叔叔抱着我走在最前面,朝着屋里招唤。
房门半开着,外屋一个高大的女人正忙着做饭。方方的土坯灶台,坐着一口大铁锅,灶台旁边堆着一大堆柴禾(玻璃山有草甸子),灶台柴火着得通红,锅里冒出滚滚热气,在屋顶形成厚厚的白雾,沿着屋顶涌出门外,饭香阵阵,直扑颠簸远到的客人。好几天以来,父亲和母亲都没有吃过饱饭了,又困又饿。那女人听到叔叔的声音,放下手上的活,弯着腰走出屋门,摊着一双金黄的苞米面手,一脸笑容,操着浓厚的东北口音:“呀哈,你们过来了?!”话音拉得老长老长,好像怕我们听不明白似的。她就是我婶子,高爽的身材,不比叔叔低。梳着时髦的短齐发,厚厚的黑发朝一边倒去,上面别着一枚发卡。长脸盘,右眼边镶着一枚黑痣,一看就知道是一个有本事的女人。
婶子是本地人,家在玻璃山东南的双山附近,离玻璃山有七十里。婶子的姐夫在玻璃山一个厂里当厂长,有些名气。叔叔刚到玻璃山,爷爷托人活动,直接进入他的厂子里上班。他看叔叔一表人才,人也正派,便托人把妹子介绍给了叔叔。其实,叔叔在老家河南已经有了对象,是同村尚金贵的大女儿翠花,两人都很满意。自从叔叔到了东北,又参加了工作,婚事也就淡了下来。这不过是个小插曲,留给后人记忆吧。婶子迎接我们一家三口,一直陪着笑脸,和我母亲搭仙着,俩人走进里屋。
大门旁的地上坐着一个四岁左右的小孩(我堂哥,名叫杨大印),尽兴地玩泥巴,看见家里来了陌生人,一翻身站起来,手里还攥着泥巴,瞪着大眼睛呆呆地望着我们。
婶子家非常漂亮,外屋是厨房,旮旯里散放着一些家什,里屋是卧室,墙壁上贴满了墙画,宽大的窗户擦拭得透亮,阳光照到炕上,大片炽白的阳光反射到整个房间,照得满屋亮堂堂。东北的炕好大,占据整个房间的一少半,被褥叠得整整齐齐,摆放在炕头,外面罩着一张花单子,有角有棱。炕上放着一张低低的桌子,上面放着盆子大的簸箩,半筐烟末,金黄金黄的,里边还预备一沓子卷烟纸。对着卧室门,一对红红的箱子整齐摆设,正面印着鸳鸯荷花图案,做工很是讲究。右前面的八仙桌上,放着一盏煤油灯,抽屉上娇气气地挂着一副锁,似乎在那不大的抽屉里装满了财富。那些漂亮的家具,一尘不染,或许是婶子结婚时置买的吧。里屋还有间套房,里面暗暗的,没有炕,勉强能够放一张床和两个板凳。来往于关里和关外的人都说:东北人注重屋内装饰,干净整齐,不注重房屋的外观;河南人注重房屋的外观,而不注重室内的摆设。
“坐坐,坐炕上,”婶子亲热,一边接过叔叔怀中的我,一边指着炕上,让父母往里面坐。父母没有离开过家乡出远门,东北风俗全然不知,弄得不知所措,叔叔笑着解释:“东北风俗就这样,来了客人都要让到炕里边。”叔叔身着一身铁路服,个子高高的,面容和善,婶子站在一边笑着。母亲拘谨地坐在炕沿,和婶子拉家常。奶奶听说我们到了,从西边的园子里出来,抱着几个大大的苞米棒子,扔到灶台上,慌忙迈进里屋,一把接过婶子怀里的我:“让奶奶看看?乖,听说你们要来,奶奶高兴的不得了。”奶奶抱着我,左看看右看看,吻了一下鼻梁,笑着又对母亲说“坐炕上,东北就是这个风俗。我还担心你们找不到这地方。”我陌生的望着奶奶,他五十来岁,中等个头,细白的圆脸庞上,有一双深邃明亮的大眼睛。能数过来的几根白发把黑发衬得更黑,衣服干干静静,浑身散发着善良和开明。我没见过奶奶,越看越想哭,奶奶笑着说:“不认识奶奶,不认识奶奶。”,妈妈笑着接过我:“那是你奶奶呀。”
吃过饭,爷爷招呼叔叔和父亲,三人来到房西的大菜园。
爷爷住的西屋,有个后门,打开后门就是菜园。这个菜园子很大,足有一亩地。园子里中间是苞米,最西头是一小片高粱;南北两头种的是蔬菜,冬瓜、南瓜、茄子、辣椒,似乎各式各样的作物都要种在这儿。郁郁葱葱的菜园引来无数家雀,满院子都是“戛,戛”的鸟叫声,成群成群地飞来飞去。到了秋收时节,英姿挺拔的高粱,像是穿了一身红色健美衣的大姑娘,红着脸,低头含笑。玉米齐刷刷展示着自己的阳刚之气,棒子长长的,终于暴露出金黄的籽粒。茄子的旺季已然过去,只剩下几个小茄子孤零零地吊在那里。冬瓜不知道秋天来了,依然蒙在白单子里,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睡觉。园子四周是土打的院墙,半腰高,墙头长满了杂草。西墙外,是参天的白杨树,时不时飘落着叶子。扒着墙向外望,不远处就是南北走向的“通让铁路”,偶尔传来火车的轰鸣声。
“东北地广人稀,五谷杂粮,样样不缺。”父亲完全忘记了旅途的疲劳和自己的艰难,情不自禁地赞叹这眼前的风景。
爷爷俯身坐在一具破旧的篱笆上,从腰里抽出烟袋锅,摁一大撮儿烟丝,掏出闪亮的汽油火机,“噌噌”拨了动几下,点燃烟丝,“叭,叭,叭”使劲抽了几口,抬头瞧了瞧面前的叔叔,说:“你二嫂成分不好,老家没法再过不下去。再说,老家连红薯干都吃不到嘴里,来这儿,虽然也吃不饱,好歹还能吃上玉米面饽饽,饿不死人,”爷爷磕了磕燃尽的烟袋锅“眼前,你二哥一家的吃住咋办。我说,把你们里屋那一小间套房收拾一下,让你二哥一家先住下。”
叔叔似乎顾虑重重,望着西墙外的白杨树,说:“里屋那间房又黑又小,哪能行吗?”
爷爷看出了什么,对叔叔说:“你媳妇也不会有意见,即使地方不宽裕,以后慢慢想办法。一旦你二哥的工作办妥,车站就会分给房子,”爷爷站起身来,转身对父亲说“下午,我就去铁路招工办,找王主任问问,尽快给你介绍工作。”
叔叔不再犹豫,对爷爷说:“您放心,我是怕二哥嫌房子地方小。只要二哥二嫂没啥,那肯定行!”
爷爷的脸上露出一丝宽松。
父亲摸着那大大的玉米棒子,半天没言语。听到叔叔这样说,这会儿似乎感觉到了一点宽松,最起码这安身的地方,暂时有了着落,随口说道:“住的地方,好赖都行。”
父亲问爷爷:“参加工作那事,我在火车上听人家议论,现在东北已经停止招收工人了,特别是关里过来的人,东北不能收。万一不收,咋办?”
“嗯,我也听到一些传闻。”叔叔插言说道。
“下午我去站上打听打听,不然的话,我还去找王主任,你毕竟是党员,还是复员军人,又识字,”爷爷‘叭哒叭哒’吸了几口烟,若有所思“如果真的政策有变化,也别回河南了,就在玻璃山入队。我在八队有熟人,生产队当社员,起码有一碗饭吃!”
未知的前途,摆在面前。父亲隐隐感到,美好的理想即将成为泡影,无奈地应到:“咋不中,中啊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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